途中,商人高唱起秦腔,那声音,慷慨激越,响彻云霄。这也就是平常所说的高亢梆子腔。我们听了太长时间的塞外鴃舌之音,乍一听到咱们汉人的调子,不觉得心旷神怡。音乐能够转变人的性格和心情,到今天,是真正相信有这么回事了。我从江达出发的时间,是农历冬月十一日。到达丹噶尔厅,已经是六月二十四日了。长途远行,已经历了二百二十三个日日夜夜。在这期间,衣服没有洗濯,又没有多余的可以更换,都变成了赭黑颜色。辫子头发早已板结成块,无法梳理,只好用刀割去。并不是因为改朝换代而剪去了辫子。胡须长了半寸多长,也并非是因为年老而故意蓄须。幸亏塞外气候极为寒冷,还没有通身臭汗。只是以前闻到酥油茶和奶酪便觉得香气扑鼻,如今则觉得腥臭无比不愿再嗅。 见到我们一群奇装异服的人,街上的人们都挤到旅店里来观看询问。我们自己一看,也觉得无比肮脏形秽。于是赶紧洗澡换衣,然后再去市场上购置衣物。当地民风淳朴简单。因为我们是南方人,又是刚刚从西藏回来,妇女们相互传告来看我们,市场的商贾们也对我们肃然起敬。苏武被匈奴羁留9年之后重返汉地,丁令威学道千年再归辽东,做客的倍感沧桑,当地人却觉得新奇。想来也觉得伤感。到商店去买东西,店主都向我们起立致敬,还拿出水果面饼来招待我们,并且一定要我们吃饱。第二天早上起来,来到一布店,店主对我殷勤招待。带着我来到客房,里面有一座土炕,炕上铺垫着芦席。店主请我到炕上就坐,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小木匣,木匣中间分为好几个空格,分别放置着水烟袋、鸦片灯、酒壶、酒杯、棉烟、火柴、烟杆等物。店主首先向我敬酒,然后再将木匣给我。我稍稍吸了一袋水烟,便将木匣放在炕上。店主仍然殷勤地劝我吸食鸦片不已。因为这个地方,没有哪家不置办烟具,也没有哪个人不吸食鸦片的。我因为要购置衣服鞋子,在这里停留了一周时间。 平时在旅店中,闲暇无事,便留心打听这里的风土人情。于是知道此地东西两边都是汉人居住,其它两面则汉人番人夹杂相处,风俗习惯也很原始。这里的妇女崇尚裹脚,裙下金莲不足三寸。服侍则古朴可爱,但文化水平却尤为低下。旅馆的隔壁就是一家私塾,我看见一名学生读了很久也背诵不出一篇文章,塾师便罚他跪在地上,用草圈罩在他头上,不断往上增加石块,令他跪着背诵。见到这种情景,我不禁心中骇然。 我曾经细细地分析这件事情的始末,觉得在冥冥之中,似乎有天意主宰,却又似无意之间。以清廉官员的儿子遭遇横祸而致惨死,似乎没有天理,而因为他夫妇二人的爱心精诚所致感动,又因为那差役的虔诚祈祷而使强盗自投罗网,这其中又似乎有神明显示。平常坏事做得过多,多行不义必自毙,害人者最终会为自己买单。积善的,上天垂怜照顾。做尽坏事的,老天给予惩罚。天道昭昭,难道人们不应该有所敬畏的吗? 我一边细数这些往事,一边责问他。周逊开始脸色严肃,接着满脸通红,最后也勉强笑着说:“给督署递交的状子,也只是陈述出藏的经过而已,到了这里,车旅费用已经用完,不能将罗公的遗骨送回家乡。只是借此恳求赵督给予一些资助而已。”我斥责他道:“你的车旅费用,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?而竟然以杀人之罪来诬陷我呢?”周逊默不作声,这件事情最后在众位老乡极力劝解中如此了结。而我,在气愤痛心之余,觉得万念俱灰。于是决意辞别赵督南行归乡。赵督赠给我川资五十金。我用这些钱安排了纪秉钺他们回家。等他们离去之后,我才和西原乘车东行,取道西安南归。从此后,朝行暮宿,因为囊中羞涩,饱受艰辛.一天,来到邠州(今陕西彬县),时间已经八月十四,即将到中秋节,于是停车休息一天。我也去市集上买了些酒肉,与西原共饮。西原见此,劝我说:“盘缠即将用完,离家的路程还有那样远。如此这般破费,怎么能够回到家中呢?”我说:“你说得很对。但盘缠毕竟有限,仅靠这点钱是回不到家的。到达长安之后,终究还得向家里写信,等到寄来路费再走,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情。”到了晚上,又有湖南人王兆庆来见我,对我的姓名和籍贯问得很是详细。最后告诉我说:“我就是王瑞林的同胞哥哥。我来到这里的四年时间中,接到我兄弟的很多次来信,说是已经跟着先生进入西藏。并且因为堂兄王朴卿的关系,很是蒙受您的照顾和优待。但是到了如今,却书信渺然。我经常听到这样的传言,说援藏军已被藏人围缴了枪械,很多人惨遭杀戮,但我们却迄今无法探询真相。刚才听乔排长说,有一位湖南的同乡陈先生,从西藏回来,我心想可能会是先生,到了这里,果然真是。”他的弟弟王瑞林,开始从四川跟随我进入西藏,担任司书。藏乱发生之后,便随我一行出往青海,不幸在途中病故。我将这些告诉他时,王兆庆已经语不成声了。当时,我的书案上有一墨盒,乃是王瑞林的遗物,盖上刻有王瑞林的名号。王兆庆看到兄弟遗物,不觉泪流满面,沾湿了衣襟。我又同他说了出藏的经过,以及此后由青海到兰州的一些事情,说了很长时间,王兆庆才告别而去。但没过多久,王兆庆又来到旅店,送来一些酒食糖饼,对我说:“先生到了长安,要等待家中汇款到了之后才启程上路。然而长安最近经常戒严,旅店之中,对旅客们日夜盘诘。我有位老乡童观察,在城内洪铺街有一幢很大房宅。现在是人去屋空,仅只一位戚兰生先生,在那里看守宅院。我为先生写封信介绍介绍,如果先生去那里寄住的话,要省钱省事不少。” 我对他的这番好意很是感谢。王兆庆当即在案头书写了一封信,交给我带着,便告辞回去了。第二天起得很早,乘着车继续前进。七天之后到达长安。径直去往洪铺街童公馆,见到了戚先生,原来他也是湖南宁乡人。他留我住在童公馆,说:“东厢那边的空房,先生自己选一间住吧。我住在最后一栋。前三进的空房有十余间,尘封已久,无人居住。”我与西原选了一间空房,略加打扫,买来米面木柴,自己开火做饭吃。然后又写信向家中索要汇款.我们住的这间居室,很是清幽僻静。我与西原相依为命,每天寸步不离。转眼又到了初冬时节,气候逐渐寒冷起来,需要添置衣物,余钱也即将花完。屈指计算家中的汇款,最快也需要两个月之后才能到长安。古人就说过:“长安居,大不易。”这句话,我如今体会得特别深刻。又住了二十多天,最后的一文钱也花完了。西原说:“家里的汇款还需要时间,我们怎么能空着肚子来等待。没有办法,何不将那珊瑚山拿去卖了?”这座珊瑚山,在漫长的路途之中,摩擦挤压,很早以前就被压断挤碎了。我也想不出其它办法,只好带着它到街市中去寻找买家。在街上走了两天,没有一人过问,后来到了一古董店,卖了十二两银子回来。西原高兴地说道:“这下好了,有了这些钱,可以安心等待家中的汇款了,不用再担心受冻挨饿了。”住在这里,日日闲暇,经常和守房的戚先生聊天。知道邻居中有一位叫董禹麓的,是湘西永顺人。很早时间就到陕西来了,当时担任某所中学的校长,又兼是督署的一等副官。董禹麓为人慷慨豪爽,极重义气。湖南同乡很是敬仰他。我第二天便过去拜访,但没有遇上。只见到了和他住在一起的张慕先生,张慕是历阳人,和他谈了一阵,很是亲切融洽。没多久,董禹麓回来,请我到客厅中来坐。董禹麓这个人,谨厚沉默,不说多话,但很有才华,学贯中西,为人朴实,不矫揉造作。我很是敬崇他。从这以后,我便经常与张慕往来谈心。至于董禹麓,他的事情比较繁多,也没有再碰过面了。 当天晚上,天花忽然呈现黑色。我知道西原的病已无可救,唯有暗中流泪而已。到了夜里,漏声响到四下的时候,西原忽然将我唤醒。哽咽着说:“西原不远万里跟随着夫君,只想着能与夫君白头到老,却没有料到如今病入膏肓,只走到半路就要与君永诀了。然而见到夫君能够幸运地返回内地,我死也瞑目了。如今家书早晚可到,祝愿夫君在回家途中一路保重。”说完,一再长叹,便闭上了眼睛。当时,是冬月某日。我哀抚着西原的尸身嚎啕痛哭,几次都哭昏了过去。最后,勉强起身,检查行囊,仅仅只剩一千五百文钱票了。西原的尸身就躺在床上,我拿什么来装殓她?想着,不由得又伤心地大哭起来。哭着哭着,接下来又想,如今穷途末路到了这个样子,能够换钱的东西都典当一空。即便是草草装殓,也要花费不少。而这里我所熟识的人,只有董禹麓最为慷慨。姑且去找他想想办法。当时,东方已渐露白,我便开门出去,却见天色还没有全亮。想想这时候去的话太过莽撞,只好又转身回房。见到西原阖然长睡的样子,不禁痛彻心肺,又一阵大哭。过了一会儿,天色已亮明,急忙去到董禹麓家里。敲门敲了很久,一人出来开门,正是董禹麓。他见我仓皇而来,要我进屋去坐。问我:“先生为什么来得这么早?”我嗫嗫了很久,才以实相告。董禹麓大惊问道:“那先生还剩有多少钱?”此时,我还不好意思,假装说:“我只存了五串钱。”董禹麓皱着眉头道:“像这样的话,又该怎么办呢?”他稍稍沉思之后,便立即起身进入内房。不一会,拿出一包银子给我,说:“这里大概有二三十两,可以拿着回去做丧葬费了。”接着又喊他的娘家亲戚罗渊波,帮助我办理丧事。我也来不及说声谢谢,便带着罗渊波匆匆回来。在路上,罗渊波告诉我说:“董禹麓其实一文钱也没有,刚才赠送给您的,是他的一位族弟寄存在他那里的。”我除了连连答应,也不知该如何说谢。罗渊波到街市上买回丧服棺木,又雇来女仆为西原沐浴更衣。称了董禹麓给我的银子,足有三十七两。由此可见董禹麓的慷慨高风。接着,又请了僧人来为西原念经做道场。午后,装殓完毕,便厝葬在城外的雁塔寺。葬时,我既为西原的死而伤心彻肺,又为自己目前的穷途末路悲哀不已,抚摸着棺材嚎啕哭泣,痛不欲生。罗渊波在旁边对我百般劝慰,这才依依不舍地含着眼泪回去。回到和西原共同居住了数月之久的房间,却再也看不见她,只剩下冷风乱窜、帏帐飘飞,满室凄清。老天爷啊!你为什么不长眼睛,使我遭受这样的厄运。又不禁仰天长号,直到眼泪流尽,声音嘶竭。说到这里,已经是肝肠寸断了。我也从此辍笔不写了。 后记《艽野尘梦》终于译完,在此交待一些与《梦》文相关的旧事。陈渠珍回湘西之后,凭其才干,马上被湘西镇守使田应诏延请为参谋,并由他主办军官训练团。然而,好景不长,罗长裿案发,旋于94年被提解北京,系狱达一年之久。罗案最后以钟颖被明正典刑结束,陈渠珍被开释回湘。 慷慨重义的董禹麓,不仅在陈渠珍落魄西安时,援以重金安厝西原,更在十年之后,带着西原的灵柩返湘。俗话说:好人自有好报!在年的乱世中,董禹麓的父亲为土匪所杀,董从西安赶回湘西,于陈渠珍处借得一排兵丁,捕获凶手,报得父仇。 西原的灵柩运回凤凰之后,陈渠珍为她在统领府做了七天七夜的道场,并写下一篇感人至深的墓志铭,隆重安葬。世事变迁,西原的墓葬在年被夷为平地,墓碑也湮没无迹。墓铭虽不可见,但据《梦》文遥想,定是笔笔血泪、字字真情!据曾于陈渠珍处谋事的孙锡华资料回忆,陈渠珍极好读书,室内书籍充斥,且尤喜古籍。在提携陈渠珍的湘西镇守使田应诏故后,陈有挽联曰:“交情与患难相同,前佐东征,继为西守,以一身当风雨飘摇,耿耿此心公可鉴也。 恩谊无死生之异,大者寄命,私则托孤,有片言惟天日可表,遥遥后事我自任之。” 陈渠珍的肝胆与衷肠、文笔与抱负,由此可以见之。 赞赏 长按北京现在好点的治疗白癜风要多少钱啊寻常型白癜风能治愈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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